无衣

星辰（54）

这一天气温不冷不热，阳光温和不刺眼，空气中有缕缕微风，吹在脸上很舒服，很适合秋游登山。宁山景区这一天游客很多，我和周颀来得早，刚进入景区时人还不算太多，待我们爬到半山腰，往山下望时，山路上已经挤满了人头。

 

知道爬山可能会很热，我们今天穿得很少，里面是短袖，外面罩一件薄外套。爬到半山腰时，还是出了汗，我们把外套脱掉，塞进背包里，只穿着短袖继续爬。

 

“累吗？”周颀问我。

 

“不累。”我摇摇头。

 

宁山是开发成熟的景区，山路都是平整的石阶，边上有护栏，并不难走。

 

他低着头，盯着我露在外面的脚踝看了会，“裤子短了，等会下山，带你再去买两条。你这条牛仔裤，我记得你从大一就开始穿了。”

 

“老师，不用，现在不都流行露脚踝吗，看我这裤子多时尚，前面还有个洞，哈哈。”我拍了拍自己的腿，笑嘻嘻地说道，还把脚伸到他面前晃了晃。

 

他斜我一眼，“别跟我贫。都十月份了，马上天就要冷了，还露脚踝，还破洞？”他又扭头看着我的脸，“这两年长个子了，本来也长了点肉，看着是个壮小伙了，这段时间又给瘦回去了。”

 

看着他一脸认真严肃的模样，我想起最近天气转凉，互联网上开始流行一句话：“有一种冷叫你妈觉得你冷”，不禁感慨万分。妈妈的唠叨我再也听不到了，“你妈觉得你冷”这种梗于我而言是被偏爱者的炫耀，失去了以后才明白，有人唠叨是一种幸事，老师的这句唠叨往我心里冰冷空缺的空洞里填了一块，让我心里涌起了一种温暖的感受。不知怎么，我又想起了刚刚在山底下看望过的那位先人。

 

“老师，能再给我讲讲您师父的事吗？”

 

“行啊。”他答应了一声，却没立即开始，前方山路转弯，我们转过去，忽见眼前一红，一片枫叶林出现在山路两侧。林中的枫树树干粗壮，枝繁叶茂，想必已经在这里生长很多年了。枫叶的颜色深浅不一，但每一种都很好看，叠在一起层次分明、错落有致，让我不由赞叹大自然真是最顶级的艺术家。树上和地上的叶子将前方一大段山路渲染得明艳无比，身处其中，甚至会忘记呼吸，会误以为自己闯入了油画中。颜色最红的那些叶子随着微风飘动，像火焰跳动，我忽然想起去年周颀说过，宁山的枫叶秋天的时候红得像火。

 

我正沉浸在像油画一样精美的枫叶景观中，忽然听到周颀的声音响起：“我师父年轻的时候，是个文艺青年，上大学的时候写诗、写小说，字也写得很好，在学校里很有名气。”

 

我微微愣了一下，才反应过来，他是在回应我刚才的请求，赶紧将注意力收回来。

 

“当时学校里有很多女同学喜欢他，追求他，但他从未与任何人交往过。读博之后开始潜心学术，连小说和诗也很少写了。我问他为什么一直不结婚，他说自己是不婚主义者。直到他死后，他的侄子过来和我一起为他治丧的时候，我才知道，真正的原因是，师父的家族有遗传病，家族里的男性寿命都不长，他觉得和别人结婚是在祸害别人，同时也认为自己的这种基因没有必要传承下去。”

 

“他本希望我传承他的学问，让我……甚至可以说逼我，读了很多很多书，当然，还有另外的目的，就是为了磨我的性子。因为我心浮气躁、坐不住、性格冲动、脾气暴躁。要求我练书法也是同样的目的。师父是研究古代文学的，让我读的书中古文占了很大比重，我本来中文就不算好，读这些古文很痛苦，有一回，我在读《诗经》，实在读不进去，觉得这些文字不仅无聊透顶，而且面目可憎，在书房里点了一把火，把书烧了。”

 

“把书烧了？”我震惊得嘴巴张成了O字形，难以把他口中描述的这个人和眼前的老师对应起来。我犹记得自己曾经fa gui时把书垫在膝盖底下，还被他训斥了一顿，说我不尊重知识。

 

“对，烧了。我本来只想烧那一本书，可没控制好火势，不小心点燃了书架上其他书，还殃及了两本师父珍藏的古籍，那都是师父的宝贝，平时都不准我摸的。当时……我害怕极了，知道自己闯了大祸，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我把火扑灭后，就缩在书房的角落里，等着师父发现之后处置我。我当时真的相信，师父会把我赶出去。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坏透了，再好脾气的人都无法容忍我了。”

 

“师父进了书房之后，先是发现了着了火的书架，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心爱的书被烧得残缺不全，然后才发现缩在角落里的我。他一把将我拎起来，怒火中烧地质问我干了些什么。我当时怕得说不出话来，在师父的一遍遍逼问之下，才支支吾吾坦白了。师父拿jie chi狠狠地da了我，后面都da出血了，后来又将那些被烧坏的书买了新的回来，fa我gui着把这些书一字不落地抄完。”

 

我听得心惊肉跳的，忍不住问道：“一本书都要抄很长时间吧？这怎么抄得完？”

 

“幸好师父的书多是古书，文言文精炼，很多书都是竖排的，一页印不了多少字，所以字数不算恐怖。尽管如此，我也抄了好几个月才抄完。那几个月，每天放学回来，写完作业，完成其他的学习任务后，就去师父书房里gui着抄书。抄了一个月我就受不了了，太难熬了，我哭着求师父换种方式fa我，但师父不为所动。我每天晚上抄书一个小时，结束后师父会帮我按摩膝盖，敷消肿的药，然后第二天继续。每天晚上睡觉时膝盖都很痛，当时支撑我坚持下来的念头是，我已经把师父心爱的书给毁了，如果我再不听话，师父会把我赶出去的，那我就没处可去了，因为当时我爷爷已经去世了。爷爷去世后我父亲给我打过电话，让我回到他身边，但是我拒绝了，因为那时他已经娶了新的妻子，那里已经不是我的家了。爷爷临终的时候我才明白，他当初为什么狠心把回到他身边刚一年的孙子送到别人家去，因为他当时已经确诊癌症晚期，知道自己活不了多久了，如果再不找个人管管我，以后也没人管我了，我这个浪子就回不了头了。”

 

“后来有一天我跟师父说了我的想法，师父很吃惊。他很严肃地批评了我。师父说，阿颀，你在我这呆了两年了，我什么时候说过要把你赶走这种话？那些书是很重要，是我的宝贝，可你也是啊。fa你抄书是为了让你记住，要敬惜字纸。”

 

这时我从周颀的脸上看到了温柔的表情，我仿佛能感受到他师父当年说这些话时他的心动。

  

“老师，要不是您亲口告诉我这些，我肯定不信您小的时候会是这样的。”

 

他轻轻笑了笑，有些沧桑地说道：“是啊，跟你说这些事时，总感觉已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。我才三十岁，竟像已经活了两辈子似的。”

 

我把目光从他的脸上移到前方，忽然发现，说着说着，我们已经快走到枫叶林的尽头，前方马上就是一段新的山路了。

 

我恋恋不舍地回头看我们走过的路，才注意到很多人在枫叶林里拍照留念，路旁边还有拿着相机专门做拍照生意的，一张照片15块钱。

 

我拉住周颀的胳膊，停下脚步，满脸期待地提议道：“老师，我们也一起拍个照吧。”

 

“好。”

 

我们拉住一个游客，请他帮忙用我的手机帮我们拍张合照。

 

我和老师并肩站着，对着镜头微笑，背后是油画一样美的枫叶林，红枫似火。这是我和老师的第一张合照，在2016年的秋天，我20岁，老师30岁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