无衣

星辰（52）

爷爷去世这么多天以来我心里积累的所有悲伤，在这一刻全部被老师过去的经历激发了出来，我哭得难以自抑，双肩直抖，像是要把所有淤积的心酸苦楚全呕出来似的。我不想让他看见我满是泪水的脸，便将脸整个贴在他的手臂上。汹涌的泪水流到了老师的胳膊上，把他的衣服弄得湿乎乎的。他没说话，只不停地轻拍着我的后背。

老师真是一个能藏事的人，我跟了他两年，在今天之前他从来没有提过他有一个对他有如此重大影响的师父。关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算多的，想来对别人他更没有说过。

过了很久，我才止住眼泪和颤抖，把脸慢慢抬起来。我看见黑暗中老师发亮的双眼，在温柔地看着我。我在心里推算着，他的师父去世时他有多大，我有多大，忽然发现八年前我正好初一。

“老师，您师父去世那一年，正好是您去我们镇上支教那一年，对吗？”

他轻轻点头：“是。去乡村支教是师父一直希望我做的事情。他说我常年养尊处优，不知人间疾苦，不知道真正穷苦的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，不知道贫穷地方的小孩上学有多么不容易，所以希望我去农村体验一下，也为那里的孩子做一点事情。我大学期间很忙，本来打算本科毕业读研前那个暑假去做，只是，大三暑假师父就走了。”

他沉默了一会，然后看看我，帮我擦了擦眼泪，继续说道：“所以，大四保研之后我就去你们那里支教了，一是为了完成师父遗命，二是为了散心。”

散心。我心里又是狠狠一痛。秋天、初中学校的机房、头顶的风扇、讲台上微笑着的年轻老师……这些画面再一次钻进我的脑子里。一想到老师当年是怀着怎样悲痛的心情为我们上课，我就难受得喘不过气来。

“然后我就见到了12岁的你。看到你家里条件那么困难却那么努力好学，我回想起自己和你一样年纪时是多么荒唐，感到很惭愧。我在教你们的同时，自己也在受教育，我想这就是师父让我去支教的用意。”

我呆呆地看着他，平时我在面对优秀又自律的老师时总是感到惭愧，万万没想到自己也曾让老师感到惭愧。

他又把目光投向很远的地方，用很轻很轻的语气说道：“师父走了这么多年，但我一直当他从没离开过，他的教诲我片刻都不敢忘，他对我的要求、给我定的规矩我至今仍然一一遵守，每当我拿不定主意时，我都会想，师父会希望我怎么做，有时候这样一想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。”他停下来，看着我，换成一种郑重的语气继续说道：“星辰，亲人的离世并不能抹除他们在世上留下的痕迹，他们还活在我们心里，我们的记忆里，我们的一言一行背后可能都有他们的影子。你现在从我的身上，就能看到我师父，我从你的身上，也能看到你爷爷。他们并没有消失，只要我们没有忘记他们，我们就是他们存在的证明。只是，以后的路他们不能陪我们一起走了。而我们，要带着对他们的爱和记忆，继续好好地走下去。”

在听他说这些话的短短十多秒时间里，我的眼睛迅速发热、发烫、发胀，滚烫的眼泪再次胀破了眼眶，我把脸埋进老师的臂弯里，已经被我弄湿的衣服无法再继续吸收液体，液体透过湿透的衣服流到了他的皮肤上。这一刻，我想明白了很多事情，看懂了很多老师身上之前看不懂的东西。

他抚摸着我干瘦的肩头，轻轻叹了口气，“都瘦成一把骨头了，这些天都没好好吃饭吧。睡觉吧，明天带你去吃点好的。”